五、六

    五
    马车走得晃晃荡荡的,已经离镇很远的距离,慢慢的走在了山林间,偶尔才看见远远地像是有人家,又像不是…
    王朔走了。
    我抱着包袱,坐在车内。
    不知道去城里要多久?我恍恍惚惚的想,又觉得忐忑不定,要去的书院是长什么样子,里面的先生严厉不严厉等等…
    许多的问题窜过脑海,可脑袋就像糊成了浆一样,又绷又僵的,什么答案都没有。
    连问话的人都没有…
    驾车的大哥看着很好,但我不敢跟他说话。
    到后来,才慢慢有些昏昏欲睡,我歪着脑袋,眼睛一闭就睡去了。
    中间经过一个村,车子停了一会儿。
    我下车透口气,看着马低头吃草。驾车的大哥走了过来,递给我一样用长叶包裹的东西。
    我接过,摸着是温的,而且闻得到一股饭香。
    「村里人给的,里头是小米饭。」
    「谢谢。」我小声道谢。
    「小兄弟,你哥哥为什么走啦?」驾车的大哥问。
    我一样小声的说:「…他有别的事儿。」
    「这样就你一个人去城里…你去做什么?」
    「…读书。」我有点心虚的说。
    「哦,这么厉害,你往渭平县城去,你是要进崧月书院囉?」他又问。
    我更心虚了,含糊的应了嗯。
    「真厉害啊,那里很难进的,虽然学费不贵,但一年收一次学生,一次收不到五六人,甚至更少,有心都难进。」他说。
    我愣愣的听着,忍不住佩服起村长老爷,也难怪他那日会高兴成那样,又听王朔说不去,气成那样了。
    可此刻,王朔走了…
    我想着要是被发现,村长老爷可要暴跳如雷,心头又一阵一阵的惶跳。
    「走吧,上路了。」
    「好…」我有些浑噩,慢吞吞的上了车。
    驾车的大哥忽然揭开帘子道:「小兄弟,你累了就睡吧,我可是习惯连日赶路的,你放心,包准安全的把你送到书院门口。」
    我怔怔道谢,他笑了一笑放下车帘。
    不一会儿,车子又开始走了。
    接下来,似乎又走了三四天,终于来到了渭平县城。
    一入城,闹攘的声响便纷涌而至,与之前一路的气氛完全不同。我偷揭了一角车帘,瞧着街路上的行人,以及两边店家。
    城里的人…长得都好乾净,衣裳也是,走路都好快,宽宽的衣摆随风飘呀飘的,看着真漂亮。
    街边的屋舍盖得也不太一样…
    我惊讶的看来看去,看着很多在村里镇上看不到的,一时也忘了紧张,几乎把车帘都给掀起来了。
    马车走过了这条闹街,又转过另一条,跟着再一条…跟着越走越静,只剩下风吹鸟鸣。
    路也越走越宽,走进来两边都是林子的长路。这路像是走不完一样,马车始终都没有停下来。
    在我又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到了。
    马车停了。
    我揉了揉眼睛,拨开车帘下了车,望向前头,还是路呀…
    不过等一转到了右边,我就完全的清醒了。
    右边是一排的长阶梯,两边也都是树林。我抬起头向上望去,隐约可以见到一座牌楼。
    「好啦,这儿就是崧月书院。」驾车的大哥帮我把书箱搬了下来,拍拍我的肩道:「小兄弟,好好用功吧。」
    我怔怔点头,看着他再坐回车驾,叱地一声,车又格登格登的拉走了。
    我看了那排长阶梯,又看了地上的书箱,不禁想还好只整理了一箱。可就算如此,搬着这一箱排上去,肯定还是很吃力。
    我背好了包袱,咬咬牙,就要弯身去搬,忽然就听后方一阵声响。
    有两辆马车停了下来。
    后头那辆,先下来了人,
    好七八个,穿着都一样,他们走到车后,把东西一样一样的搬下来。
    这时候前头那一辆也下来人了,是个少年,看着跟我差不多年纪,穿着浅蓝紫色的衣裳,那不知什么衣料,柔软的有如流水似的。
    他看着那些人搬东西,嘴上道:「小心点儿,别碰坏了…」
    我怔怔的看着他,直到那些人把那一箱箱的东西扛着往长阶上去。
    他这时候也转过来,长得白白净净的。他看到我,眉头先是一皱,忽地一舒展,便笑了起来。
    「你也是来读书么?」他向我凑近。
    「…嗯。」我微微点头,有些紧张的托了托肩上的包袱。
    「我也是,我叫陆唯安,你呢?」
    我微微踌躇,不知道该报谁的名儿好。要到这儿读书的正主不是我啊——可这话哪能说。
    虽然王朔叫我来时,就说是报错名儿就好,可这点怎么想都怪怪的…
    陆唯安登时皱了眉,口气不大好:「喂?问你啊?」
    「…路静思。」我一紧张,脱口就说了自个儿的名字。
    陆唯安先一怔,跟着眉毛一展,口气也好了,「这么巧,也是耳朵边的那个陆姓?」
    「…路途长远的路。」我小声的说。
    「哦。」陆唯安点头。
    我也点点头,再把包袱背好了,准备搬起书箱。
    「等等,你自个儿搬?下人呢?」陆唯安叫住我。
    「吓人?」我愣了愣,没事儿要吓谁呀?
    「你家里的人到哪儿去了?」陆唯安又问,人还往四处看了一看:「你一个人来的?」
    我点头,「家里叫了辆车,让我坐过来的。」
    陆唯安再往我身上打量,像是发现了什么,眉毛一皱。
    我也想看看自个儿身上怎么了,可抱着东西看不到,而且手都酸了,抱着个箱子说话挺累的,这个人快点儿让我走吧。
    「那我先走了。」
    而听我这么说,陆唯安又皱了下眉,跟着叫方才他搬箱子的其中一个。
    「把这个一块儿搬上去。」
    「好的,少爷。」
    我怔怔的由着人把手上的书箱拿走,跟着陆唯安那些箱子一块儿,被慢慢的运上阶梯去。
    「…谢谢。」我连忙对陆唯安说。
    陆唯安露齿一笑,跟着哼哼道:「这没什么,那些人就是用来使唤的嘛。」
    「喔…」
    「而且…」陆唯安看了看我,说:「没事儿,总之,相逢就是有缘,以后在书院里,我会照应你。」
    我感觉受宠若惊,「真的?」
    「嗯,不会教人欺侮你。」陆唯安眉毛一挑,道:「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好。」
    「走吧,等等…」
    我正踏前一步,一听他喊就停住,侧头看他:「怎么了?」
    「还怎么?」陆唯安像是不满,走一步到我前面,「你要走我后面。」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围,路这么大,走前走后哪有差别啊?而且…方才又来了些马车,也下来了不少人,大家怎么走,都会挤到一块儿了。
    不过人家说以后会照应我,妥协一下也没什么…
    「好。」
    陆唯安便咳咳两声,微抬起头,率先迈出步伐。
    六
    踏上最后一阶,仰头就是峨耸的石头牌楼。我很努力的看清楚了最中间的雕刻字,那是崧月书院四个字。
    真怪,这个字谁写的?怎么也不写整齐点儿…
    难道说,是这座书院的院长么?
    若真的是,这人自个儿开书院,字也太丑了吧,王朔随便鬼画符的都比这个看得清楚。
    「喂——」
    前头陆唯安在喊,我连忙打住脑袋里的胡思乱想,赶紧跟上。
    方才一路爬上来,不只有我跟陆唯安,还有许多人,有的也像是陆唯安这样,有人陪着的,有人也是单独一个。
    我看着从身旁走过的一个一个人,心里想着这些人不知从哪儿来的。
    「你得跟好我,发什么呆。」陆唯安很不高兴的说。
    我小小的说了声抱歉。
    「呵。」
    咦?我愣住,陆唯安脸色一沉。
    「不是我笑的…」我连忙说。
    「我知道。」陆唯安说,目光越过我,看到一边。
    我转头,还没看清,一个瘦长人影就从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风。
    「这么快就找了个跟班。」那人走过时说,「这是来读书的,还是来卖威风的?」
    我还没说话,陆唯安已经出声了:「要你废话!看不过去,就别看。」
    那人笑了一下,停住了回过头,对着我道:「你得小心,这人居心不良。」说完这句,便回身继续往前了。
    我愣了愣,看向陆唯安,他已经面色通红,正咬牙切齿,注意到我的目光,随之瞪来。
    「怎么?」
    「没事儿…」
    「没事儿那还不走!」陆唯安哼了一声,踏步向前。
    我连忙跟上。
    院门大开,而跨进去后是一个大广场。
    广场上站着一个男子,手上拿着本簿子,对先进来的几个人,不知说什么,空着那一手比了一比,那些人就各自散开。
    我看到方才那人往东面的游廊过去。
    「那两个人,快过来。」男子喊。
    陆唯安眉毛一挑,大步过去。
    「我谨代表院长欢迎两位公子。」男子等我们都站定后说:「先给你们介绍一下,这边所有的,你们能看到的地方,都是崧月书院的范围,西面这边是讲堂,再后边还有书室等等,东面这边是舍房,分作夫子舍房,学生舍房。」
    他讲到这里停了一下,又继续道:「除了院长之外,这里总共有七位夫子,以及其馀做事的共十几馀人…」他看了看我跟陆唯安,「书院有些规矩,得与你们说说,在这里,旭日之时就要起身,早饭是稀饭馒头不等,过了辰时便不供应,没有午点,晚饭申时准时开用,错过就没有,还有不得打架闹事儿,不得勾结营私,不得逃学,不得私自炊煮…唔,接下来都老生常谈了,舍房前有个公告牌,上头贴了张纸,自个儿去看吧。」
    他说完,目光向我跟陆唯安再看来,微微一笑:「没问题吧?」
    这一堆话,我听得脑袋发胀,懵懵地点头。
    陆唯安却不太高兴,道:「没有午点?」
    「是,吃太多不好读书。」男子道,跟着才像想起什么:「对了,我是那七个夫子的其中一个,敝人林子復,负责算学的部份。」
    「哦,那么先生,学生该住哪儿呢?」陆唯安冷淡的问。
    「舍房有两种,一种不要钱的是八人通舖,可这个满了,另一种要钱的,分作以下几种,之一是四人通舖,比较便宜,一月五吊钱。」林子復翻了一页手上的册子:「之二,两人通舖,稍贵些,一月十吊钱,之三就是一人间,这个贵了,一月二十吊钱,不过这种清净,不用与人共用桌子。」
    我听着他说了一通几吊钱又几吊钱的,心里有点不安…
    学费是来之前就上缴的,村长老爷应该付了,而他另外还给王朔一些随身零花,若没记错,勉强只能付四人通舖的,可也只能撑一年就没了。
    我是不能写信要钱的…
    不过,到时不要钱的空了,应该能迁出吧?
    「两位仔细想想要什么样的。」林子復笑咪咪的道:「不过得先说,四人通舖没位子了。」
    我惊愕的咦了出声,惹得他和陆唯安都看了来。
    陆唯安嘖了嘖,「有什么好失望的,才不要与人挤。」
    林子復呵呵道:「偷偷与你们说吧,住四人通舖没比较划算,四人的,是实付五吊钱,两人的却能平均分摊,其实还是五吊钱,当然一人的,是一人实付嘍。」
    「陆…陆唯安。」我感觉又有希望了,怯怯的出声,想与他打商量,若一块儿住两人,一个月也就同样五吊钱。
    而且这么也能彼此照应…
    「实付就实付,又不怎么样。」陆唯安却说:「我要住一个人的。」他看了我一眼:「我不习惯睡觉有生人在。」
    我很失落,心想我们两个已经不算生人了,方才一路不是很熟悉嘛…
    可陆唯安已经掏钱付了,指派他身后的从人抬起箱子,独留我的那一个。他还对我说,明天课堂上见。
    我眼巴巴的望着他离开…
    「好啦,人走了。」林子復出声,翻了翻册子:「方才那是陆家的公子,那么你就是王家公子王朔吧?」
    我支支吾吾,瞅着他没有说话。
    「嗯?」林子復看了看我,有些迟疑:「难道我搞错了?」
    我顿了顿,潦草的点了下头,含糊的说:「名字…开始好像填错,所以…不是…不是王朔的名儿…」
    「填错?」
    「嗯…」
    林子復不语,只瞧着我,眼神瞇了几瞇,一会儿才出声:「你不是王朔这个名字,不对,应该说,根本不是名字填错,你就不是王朔。」
    我张大眼睛,满目惊愕,他…这个先生好厉害,不禁脱口:「你怎么知道?」
    他有些得意的一笑:「没什么,这种事儿见多了,好了,叫你家少爷明天快来报到,我知道,离家捨不得嘛…」
    「不,不是…」我低低的说。
    「嗯?」
    「王朔他…明天也不能来报到了。」我有些颓丧:「之后也不行。」
    「啊…」林子復神情忽然一沉,说:「节哀顺变。」
    我一怔,问:「为什么要节哀?」
    「你不是说他明天之后都不能来…」
    我点头道:「因为他四处去闯荡,找不到他了。」
    「……」
    我没注意面前这位先生什么表情,只是本来就憋不住谎,这会儿就全说了:「老爷他…不知这事儿,王朔中途走的,他要我顶替他来读书,叫做用自个儿的名字。」
    「……」
    我说完一阵,心头还是觉得惶惶的,隐隐地向面前的人看了一眼,他愁眉不展的,闭上眼睛。
    「先…先生?」
    「唉,我听懂了。」过会儿,他才睁开眼,抬手挠了挠下巴:「这事儿…不太容易。」
    真的,真不容易…我颓然附和。
    林子復叹了口气,道:「你现在也不能回去吧,回去…怕是会被打一顿,还会被赶出来,对吧?」
    我不作声,只是低头。
    「唉,真麻烦啊…」他又叹。
    我…我再低头…
    「那你身上有多少钱?」忽听他问。
    我解下肩上的包袱翻了翻,半晌才找出了钱袋,拿给了他。
    「就这些…」他沉思一阵,「你也不能回头要钱,过了今年还有明年…」他将钱袋递还,看着我:「你想过怎么办么?」
    我下意摇了一下头,又快速点头…
    这个先生微疑,倒也没怎么,只是又问:「你想读书么?」
    我想读书么?
    我想。
    我想,其实这样也不坏,考取功名回去后,老爷也不会说什么了,娘也会很高兴吧。
    「先生…」
    我开口,「可以不可以让我留着?我可以做打杂,不要钱…我是说,那些就用来抵舍房钱,还有学费…」
    「这样…」他点头,看着我有些惋惜的道:「但这样也不够啊,学费还好,一年缴一次,但这房钱…」
    我颓丧的垂下眼,盯着自个儿的灰布鞋面。
    「唉。」
    过会儿,他叹气道:「跟我来吧。」
    林子復把册子斜插在腰带上,手上搬着半大不小的书箱,领着我走在东面这头的游廊下,然后穿过了几道垂花门。
    这里很安静,一路都没看到半个人。
    「学生舍房在前头,一人间在最前,依序是二人间,四人间,再来就是八人间,也就是距离夫子舍房最近的。」他在前面道。
    我哦了一声,提好包袱紧跟在后。
    「不过这中间还隔了一重花园以及一道门,所以还是算分开的。」林子復走进一座院里。
    这个院很宽敞,两边各有一排长屋,每一间门前都掛着一盏灯,有的有点上,有的没有。
    「别出声…」林子復转头,嘘声示意。
    我忙点点头,脚步也不禁放轻,跟着他往右面的长屋去,走到最里的一间房前。
    我抬头,房檐下的灯是没有点着的。
    林子復把书箱一手扛住靠在肩头,另一手往衣袋内不知掏出什么,然后快速的往门上摸去,就听哢擦一声,跟着就把门打开了。
    他回头,向我示意进去,又飞快把门关上。
    「呼…」
    林子復把箱子搁到地上,一手搥了搥肩:「重死了、累死了…」
    他这么说,可我看他方才一路轻松得很呢…
    等他点上了蜡烛,我才看清楚,这是一间…算是很宽敞的房间,除了小桌小椅,屏风,,还有一大张书案,排了两张椅子。
    我看向左侧那一大张床榻。
    「先生,这是…」
    「哦,夫子舍房都是两人一间,没得挑。」林子復站在小桌前,揭开桌上水壶的盖子看了一眼,嘴上说:「学生舍房的锁匙不是我保管,哪间房间有住学生,都是一清二楚的,当然房钱也是一清二楚,我没办法偷开一间给你住,也不能把你安插到落单的二人间。」
    我愣愣的看着他…
    他放下盖子,再转过来,像是才想到了,说:「喔,忘了说,这不是我房间,我住隔壁。与我一起住的先生,你以后也会看到。」
    我茫然了一下,跟着才忐忑,这…是别的先生的房间啊,「那…我…」
    「方才我不是说有七位先生嘛,就这屋的先生一个人住,但他昨日出外勤去了,要一个月才会回来,不过你放心,他人很好,我会先写信,告诉他你的苦衷,他不会把你赶出去的。」林子復说,又正了表情,「不过,我让你住到这里,千万不能说,知道么?」
    我连忙也严肃的点头,「知道。」
    「谁——都不能说,知道么?」他又说了一次。
    「我绝对不会说。」我死命点头。
    他笑了笑,伸手拍了我的肩一下:「好了,放松点儿,打水的地方就在前头十人间那儿,别担心,若有其他先生看见,你就说你是住十人间那儿的,没人会去查的。」
    「好…」我只能愣愣点头。
    他看着我,隐隐摇头,又叹口气,「唉,好吧,看在你孤苦伶仃一个人来到这儿,我就帮你打水来吧,你就先整理一下。」
    我有点不好意思,低道:「谢谢先生。」
    他笑了一下,转身关门出去。
    我看了一眼,走去床榻那儿坐下,来回看着这屋子,发现到有一面墙的架子全都是书。
    这屋,真大…还有点香味儿,不知道是什么的香…
    我往后仰倒。
    还以为是跟那位算学先生一块儿住,没想是别人,而这个别人还不在…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人很好…
    我想了一阵,越想脑袋越迷糊,忍不住就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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