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唇角的苦涩笑意越隐越淡,终于化为一抹悲怆的无助,“不是苍天嫉妒,是朕自己,把自己逼成了孤家寡人。”
李玉唬个不住,连忙道:“皇上坐拥四海,皇上……”
皇帝愀然不乐,打断他到:“朕让你往乌拉那拉……如懿灵前祭酒,你去了么?”
李玉垂着手,动容道:“回皇上,奴才已经去了。也将令懿贵皇妃之事与乌拉那拉娘娘知道,希望她在天之灵有所安慰。”他微微迟疑,还是含了畏惧道:“皇上,请恕奴才死罪。其实乌拉那拉娘娘弃世后,奴才与江太医夫妇,并不曾停了四时宫奉祭祀。”
皇帝身子微微一栗,面上却无一丝喜悲,只是缓缓道:“若在从前,朕会怪你隐瞒之罪。但从婉嫔夜见那回后,朕会谢你,李玉。”他眸底如骤雨初歇后霭沉沉,“如懿一直怪朕,觉得朕没有视她为妻,不似民间夫妇,彼此珍爱关照,才渐行渐远,再不复昔年。朕也一直负气,所以只以皇贵妃礼仪位她治丧,甚至与纯惠皇贵妃安于同一地宫。”
李玉界面道:“皇上,您是顾念诸位皇贵妃之中,唯有纯惠皇贵妃与乌拉那
拉娘娘上算交好,您……”
“如懿是外柔内刚之人,若得纯惠皇贵妃三分庸懦顺服,朕与她也不致如此。生前个性不驯,死后希望她也能沾染一点纯惠皇贵妃的气性。不要再与朕相形陌路。”
李玉满脸哀戚,“皇上,乌拉那拉娘娘总有千般不是,可您一直为许她附葬裕陵,也未单建陵寝,只葬在了妃园寝内,甚至没有自己的宝券。不设神牌,死后也无祭享。如今皇上知道许多是乌拉那拉娘娘也属冤屈,何不许她死后颜面,略加厚待。”
皇帝目光如刀,逡巡在他面上,半日才仰天弥叹,“李玉,朕与如懿屡起争端,可朕最恨的一句,是她竟然羡慕宫外平民夫妻,且将朕九五之尊置于何地?将朕与她多年情意至于何地?或许做朕的妻子,她并不快活。她要做一个庶子,朕就让她勉为其难做一个紫禁皇城中的庶人!”
李玉小心翼翼道:“皇上终究是愿意成全了乌拉那拉皇后的一点愿心。”
皇帝的叹息是潮湿的哀凉,“或许朕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发觉,当年自以为正确的决定,都是后来追悔莫及的源泉。可是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了。”他叹抚不已,语意微凉,“朕能做的,无非也是如此。若是设了神牌,追封溢号,留下后妃画像,史书载下她只字片噢。那么她生生世世只能是紫禁城的一缕孤魂,魂魄为红墙所拘,不得游荡去她想去的地方。朕用名分留了她一生,却给不了她要的情感与尊重。弃她,或许也是放了她。”
李玉顿了顿,还是奢着胆子道:“可最终皇上明了真相,还是为乌拉那拉娘娘报仇了。”
皇帝哀然道:“可是朕与如懿误会良多,此生无法解开,也无人能解了。”他沉默片刻,“李玉,传旨下去,自朕以后,后妃之选,再不必有乌拉那拉氏族女,且让她们后人,都得一个平凡夫妻的终老吧。”
李玉颔首答应,俯身三次跪拜,“皇上的心意,奴才都明白了。乌拉那拉娘娘有知,也会明白的。”
长久的沉默里,唯有夜风游荡,吹开苏绫如水的波漾,在烛光摇映之下,恍若蘸水桃花点点红晕。
那样的暗红,望得久了,仿佛雪地里孤清冷傲的红梅,晃得刺疼了眼。皇帝看着周遭粉碧涂彩,金灼玉辉,仿佛自己成了博古架上那只描金珐琅粉彩梅花瓶,孤零零地架在高处,虚弱得没有着落。他凄然不已,“夫妻恩情,嫔御恭顺,儿女之福,父母之恩,朕已失却大半。朕,终究,不过是天地间一寡人。”
没有人答应,也无人敢应答,一个帝王最后的寂寞。
夜风缓缓拂来,帘影姗姗。唯余两人垂垂老矣之人,身影幽长,复幽长。
番外 万寿长夜岁岁凉
夜风沉缓地吹拂,空气中绵密的花香软软地缠上身来,与酒意一撞,皇帝更觉得心中沉突,整个人醺醺欲睡去。
总管太监李玉的步子迈得又快又稳,一壁轻声督促着抬轿的小太监们,“稳着点儿,别摔着了皇上。”
皇帝朦胧中扶着头,含糊地问:“到哪儿了?”
李玉含笑答道:“皇上,到西六宫的长街了。”
皇帝轻轻“哦”了一声,“是西六宫。李玉,朕仿佛有点儿醉了。”
李玉忙恭谨道:“皇上安心,您一早翻了惇贵人的牌子。奴才已经去通传了,这个时候惇贵人已经备下了醒酒的汤药在承干宫等着您了呢!”
皇帝“唔”了一声,缓缓道:“停下!”
李玉满心托异,却不敢多言,忙着甩手中拂尘,示意抬轿的太监们放落了桥辇。李玉凑上前,“皇上,这儿离承干宫还有一段路,还是让奴才们抬着您走吧。”
皇帝伸出手,李玉忙伸手扶住,皇帝道:“朕觉得酒劲儿上来了。李玉,你扶着朕走一会儿。”
李玉忙躬身道的声“是”,悄悄儿朝后脸一扬。后头跟着的四个小太监会意,变隔了十步之遥,轻悄跟在二人后头。李玉稳稳扶助皇帝的手臂缓缓往前。
皇帝不说话,李玉更不敢说话,也知道皇帝想去哪里,只好默然跟着。月色澄明如清波,温柔浮溢四周,连长街两侧的朱红高墙,也失了往日的沉严肃穆,显出几分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