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不够。”
    “为什么不够?”多么大义的理由。
    “你不是这样的圣人,这或许是理由之一,但不是全部,更不是重要的那一个。”徐元嘉道,“你说九年前,你便开始着实准备,让我来猜猜看,你对皇家怀有怨恨已久,在那个时候,你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其实是当今皇帝害死的?”
    魏宁心猛地一跳,抬起头来死死地看着徐元嘉。
    魏宁的确是同皇家有血海深仇,但是他不是为了父亲,而是为了自己。只要事情还按照上辈子的轨迹走,他的脑袋上就整天悬着一柄剑。
    更何况皇帝的那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齐朝延续了三百年,已经连着几代都没有出现盛世。
    作为尚书省左仆射,权力网中心之人,魏宁自然知道朝堂的腐败现象有多严重。
    他当初在边关,将士们为大齐抛头颅洒热血,可朝堂的军饷却总是迟迟拨不下来。
    当年的青城赈灾也是,因为官员昏庸,难民甚至大量的涌入京都。
    徐元嘉背后的前朝,蛰伏了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如今却蠢蠢欲动,正是因为他们身处民间,知道百姓疾苦,才认为现在是揭竿而起的大好时机。
    这一些,是他上一世和遇到徐元嘉之前所了解的事情,只要他不说,徐元嘉就猜不到。
    可是他没有想到,徐元嘉会提到他的父亲,依着魏宁对徐元嘉的了解,对方说是猜测,实际上肯定拿到了许多的证据。
    想到这一点,魏宁的心跳如擂鼓,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艰涩:“元嘉的话,是什么意思?”
    徐元嘉看他一眼,魏宁这反应,难道是他弄错了?
    不过魏宁既然问了,他自然还是要说的:“魏家满门忠烈,却养出个生有反心的儿子,若非天生反骨,便是血海深仇。”
    他并没有去详细调查魏宁的祖上三代,但光是听着王氏和魏宁偶尔提及的事情,徐元嘉就能窥见一些蛛丝马迹。
    他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摩人性的,一个年轻英勇,且手握兵权的臣子,对当年刚登基的新皇而言,其实是眼中钉肉中刺。
    皇帝那个时候才登基,因为上位的手段并不那么光明正大,屁股底下的位置坐的不够稳,所以想了法子,折了一个有些傻气单纯的臣子,掌握那些精锐的兵权,其实是一笔十分划算的买卖。
    而且当时皇帝也没有污蔑魏家通敌叛国,而是安排了一个背叛者,不然的话,魏宁父亲一手调教出来的属下,定然不能真正为他所用。
    魏宁感觉自己气血上涌,口干舌燥,他抿了抿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
    魏宁会问出这样的话,那说明,他造反的理由并不是这个,不过既然魏宁都已经造反了,这个时候说出来倒也不碍事:“证据倒是有,可惜都在放在京中。原本我想着,你什么时候反了,我便送它作为你的礼物……”
    徐元嘉心想,应该能算是礼物吧。虽说这是提起了魏宁的伤心事,不过这不是帮着魏宁找出来了幕后凶手。
    “那些证据,你放在哪里了?”
    “就放在家里的大箱子里。”可惜魏宁一直没有回来。
    魏宁突然站起来。
    徐元嘉喊住他:“怎么了?你还想回去京城不成?”
    老太太也就算了,他也是朝堂命官,这个时候,京城那些人肯定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魏宁又折返回来,在徐元嘉的面前慢慢蹲下,然后把脸埋进了徐元嘉身上带着淡淡香气的浴巾里。
    浴巾其实挺厚的,但徐元嘉还是感觉到了自己腿上某一处热乎乎,湿漉漉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魏宁居然哭了。
    徐元嘉抬起手,迟疑了一下,然后放在了魏宁的脑袋上,轻轻地摸了摸:“好了好了,不哭了。”
    没了亲爹,还有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  徐元嘉:我的崽哭了
    第104章
    听到徐元嘉的声音, 魏宁猛地抬起头来:“谁哭了,我才没哭。”
    徐元嘉很自然地哄他:“对对对, 你没哭, 就是眼睛有点发酸。”
    天可怜见的, 徐元嘉对父子亲情其实没有多少感觉, 但这并不妨碍他怜惜突然陷入悲伤中的魏宁。
    不仅是眼睛酸, 魏宁心里也难受,父亲死去的时候,他也有七八岁了,虽然同他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对他而言,父亲是他人生中的榜样, 也是他的大英雄。
    在祖母的院子里生活的时候, 魏宁就听祖母讲了许多父亲的事情。对他而言,除了祖母之外,父亲就是最重要的那个亲人,母亲和祖父都要排在后头。
    但是那样好的父亲, 会让他骑大马,陪他玩耍的父亲,却因为皇帝的一己私欲死在战场上。
    魏宁并不怀疑徐元嘉话的真假, 因为上一世他就是死在皇帝的算计之下,而他的父亲死在先皇的手中,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原本还在想,如果自己造反, 忠君爱国的父亲兴许会伤心,有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地下要如何向父亲交代,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狗屁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的命就比他们这些臣子更金贵么。
    魏宁的声音还有一些哽咽,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就是眼睛进了些灰罢了。”
    打死都不承认自己哭了,这是他作为男子汉最后的倔强。
    徐元嘉拍他的手顿了顿,又轻柔的落下来:“你说的都对,要不要我给你吹吹?”
    自己的男人不心疼,难道还推给别人心疼不成。
    魏宁带着些许鼻音回答:“还好了,我没什么事了。”只是回想起前世今生,一时情绪有些失控罢了。
    他很快便调整过来:“可以了,别摸我的头了。”
    就算是不加上前生的那些岁月,他的年纪也比徐元嘉大好不好,真是不像话。
    过河拆桥的家伙,徐元嘉揉乱他的头发才罢手:“你把我运过来了,魏家其他人的怎么办?”
    “他们我也安排人去接了。”
    魏宁的祖父,在他攻打戎狄的时候咽了气,荣国公夫人亲自主持的葬礼,魏宁的便宜二叔,作为老爷子在世的唯一儿子,必须丁忧一年,便去了乡下祖籍为老爷子守坟。
    魏平的妻子不放心,也跟着丈夫一同去了。
    魏宁安排徐元嘉的时候,便把这些人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至于魏家其他的丫鬟小厮之类的,他顾不得那么多。
    如果那些上位者心软,这些丫头小厮会落得被人发卖的下场,如果当权者足够心狠,可能剩下的那些,会满门抄斩。
    上一世的时候,因为被诬陷通敌叛国,整个荣国公府都是被抄了家的,这一世他改了命,但一早就决定了的事情,他就不能再心软。
    “元嘉可是觉得我心狠?”毕竟都是些朝夕相处的人,他就这么把人给抛下了。
    徐元嘉摇摇头:“我只怕你太过心软。”
    一将功成万骨枯,哪年朝堂大清洗的时候,都要斩首多少罪臣,抄家的也不少了。
    若是真的要计较那么多,那魏宁就不可能打仗了。
    两军交战的时候,谁不是娘生爹养的,如果魏宁真的造反成功,成了君主,那更是不能心软。
    开国君主的手上,就没有谁是不沾血的。
    顾忌来顾忌去,难道要站在那里被人砍不成?
    在道德操守方面,他对魏宁的要求就一直低的很,反正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说的也是,是他矫情了。
    魏宁爬上床,在徐元嘉外侧躺下:“不说这个了,你困不困,困的话,早点休息吧。”
    他接到徐元嘉的时候已经入夜了,折腾了这么一通,时间就更晚了。
    徐元嘉侧过脸来,夜里十分安静,他们在的房间可以听得到水浪的声音,还能听到魏宁强有力的心跳声。
    “走水路到淮安王的领地,还需要多久的时间?”
    他后半路都是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到了什么地方,醒过来的时候就是在码头,不知道地方,自然就算不出距离。
    “大概还有三日就能到,你姑且忍一忍,三日之后,咱们再赶两天的路,就能到了。”
    他们要走几日的水路,在这船上的这几天,可能是近段时间来最轻松的日子了。
    毕竟没有顺利接到徐元嘉之前,他一直都在提心吊胆,那颗心就没有放下来过,等到回了大本营,又要和朝堂对抗,半点都不能松懈。
    魏宁也听着水声,突然心生感慨:“上一回咱们一起躺在船上,好像还是从青州赈灾回来。”
    也就是那一次,他在徐元嘉这个家伙激将法之下,恶向胆边生,把人给睡了。
    “嗯……”
    徐元嘉显然也想起了曾经的悲惨回忆,他现在虽然也手脚发软,没有什么力气,但比那个时候好太多了。
    魏宁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时间都过去了这么久啊,也有三年多了吧。”
    他十六岁拥有了前世记忆,如今二十有五,重生到现在,都过去快九年了。
    按照原本的轨迹,他还有三年,就会死在战场上,而徐元嘉则一步步往上,成为大齐的第一权臣。
    徐元嘉平静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准确的说,离上一次是三年差一个月又三天。”
    这种重要的日子,他不可能会忘记,毕竟当初魏宁把他整个人都要拆散架的仇他还没报呢。
    不过这都过了三年了,徐元嘉也没有找到机会报,他估摸着这仇他只能记一辈子了。
    魏宁翻了个身,侧过脸来和徐元嘉鼻对鼻眼对眼的:“我都不知道元嘉把这些事情记得这么清楚。”
    徐元嘉损他:“这种事情是个人都记得住,那是因为你笨,记性还不好。”
    “话可不能这么说。”
    记性再好的人,也不会刻意去记这种小事,这只能说明徐元嘉是当真上了心的。
    魏宁原本有个坏消息想告诉徐元嘉的,但是这个时候气氛这么好,今儿个又是见面的第一天,好不容易见面的喜悦,不能就这么被坏消息冲散了,他还是觉得不说比较好。
    “我有点累了,你让我先眯一小会,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再喊我。”魏宁决定装睡,然后他闭着眼睛,真的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梦到了父亲,事实上,在成年之后,他就很少梦到那个男人了,因为关于父母的梦,噩梦永远是比美梦多。
    他在小的时候,因为父亲刚刚过世,他同祖母一同参加了父亲的葬礼。
    那个时候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黑白色的灵堂,披麻戴孝的祖母,还有哭个不停,却带着奇怪扭曲表情的大人。
    那个时候,魏宁总是梦到父亲同他一起玩耍,然后突然他在面前倒下,血淋淋的,只剩下一个头,而他的母亲梳着漂亮的发髻,穿着雪白的裙子,涂着鲜红的口脂,抱着父亲的脑袋哭,哭得整个世界都是她的泪水,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尽管和祖母待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说着敬重父亲的话,可是心里未尝不是有怨恨的。
    特别是在同龄人有着父母疼爱的时候,他的心中难以生出怨恨,怨父亲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提防那些小人,轻信他人,导致死在战场之上,抛下他和柔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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