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江蓠张了张嘴,明智地把话憋了回去。
    楚青崖蹲下身,像头拉磨的驴一样叹气,“你上来,我背你。”
    她倒也不推一推,从善如流地搂住他的脖子,悄悄把脸贴在他肩上。他身量很高,肩背也宽,背着她轻轻巧巧地跃下岩层,足下生风。江蓠看他这身手是练过的,好奇道:
    “平时也没看你练,宝刀未老啊。”
    “我怎么没练?你睡到那时候,我什么时候下床你都不知道。”他很是无奈,但得了她夸奖,还是多了句嘴,“我爹从前做县丞,就是个小官,我幼时都和寻常人家的孩子一起玩儿,璧山有竹海,我六岁就能爬到五丈高的竹子上帮人家砍竹脑了。有个普济寺的师父看我骨格还成,我爹就请他带着我练,多少学了些功夫,保命是够用了。”
    “你爹还挺有远见的。”
    楚青崖提起往事,“我原来有个哥哥,只比我大三个月,和姐姐是龙凤胎。我四岁时县里闹洪灾,我们一起掉下河,第二天被人捞上来送到家门口,我活了,哥哥没救过来。从那以后爹娘就紧着我和姐姐的身子,怕我们生病,很是费心。”
    这件事他从没和她说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江蓠说到一半打住了,“除了我爹,他只在我发誓的时候有用。”
    待双脚落到谷底,方知这山崖有约五十丈高,抬头向上看不见道路,视野被崖壁阻住。山谷里是一片老松林,经过暴风雪的摧残,仍然枝繁叶茂,从顶上看一片死寂,身处其中方知暗藏生机,有寒鸦在林中啼叫。
    谷中的天比崖上的暗,只有几丝黯淡的光线从树枝间漏下来。楚青崖连打几个呼哨,等了半柱香,一匹枣红马从林中跑来,背上有个小袋子,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是为了防止猛兽靠近的。然而这袋子已被树枝戳了个窟窿,里头的粉末一倾而空,楚青崖拍了拍马脖子,喂了它一块饴糖做奖赏:
    “干得好。”
    那马瞅了他一眼,“呸”地吐了口唾沫,垂下眼皮嚼着糖块。
    他拉过江蓠的手,在她掌心画了几条线,“穿过这片林子就有村庄,我们今晚在那里落脚。我带的六个侍卫和杜蘅在上面走小路,我们走直道,从两山之间插过去,明日就能抢在齐王之前进徐谷县,再走两日就到丰阳。齐王要赶路,身边就那么几个人,必定不会耗费时间下来查看尸体,这下他们暴露了,等我一到那儿就跟陈灌要些人手,直接抓了捆回京城。”
    他说得容易,江蓠一看这幽深的密林,申时刚过就昏暗阴森,里头有幢幢黑影,分辨不出是动物还是枯死的树,兼有穿林风似鬼哭神号,令人心生畏惧。
    “侍卫不来找你吗?”
    楚青崖把她抱上马,翻身坐在她身后,“怕了?我让你早点离开,你偏要跟着我犯险,这林子我本打算一个人走。”
    江蓠强撑颜面,“我也不是没进过这种地方,我一个人不是走出坤岭了吗?”
    虽然每天晚上都有地方住,白日才赶路。
    他不由叹道:“你说说,你到底为了什么?不好好在家过年,却出来受罪。我就没见过死要面子到这个份上的。”
    她掐了他一下,“都跟你说过了,还问。”
    楚青崖笑道:“那我晚上当着你的面拜读画押,好不好?何必等见到陈将军再给我,咱们今日就指天为誓,往后再无瓜葛。”
    江蓠靠在他胸口,小声地“嗯”了一声。
    胯.下的马听得烦,撂蹄子踢飞几颗石子,楚青崖一抖缰绳,它就往来路猛冲,若不是她坐在他前面,指定要被甩出去。
    “你这马,脾气怎么这么差……”
    “可能是吃得不够好吧。”楚青崖不以为意。
    这匹马是他昨日一早就叫侍卫放出去的,虽然脾气不好,但聪明又能跑,这里它多年前来过,自个儿就能寻到路跑下山崖,在林子里等着。因为它气性太高,那个负责放马的侍卫只能牵不能骑,做完事就骑着自己的马回城了,留了捆干草给它当饭。
    这马憋了一肚子的气,跑起来虎虎生威,两侧的景物都模糊了。寒风如刀割着脸,江蓠直把脑袋往他怀里缩,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十七。”
    她“噫”了一下,对他这种敷衍的态度很蔑视。
    “你的白马叫什么?”
    “丹枫。”
    “谁给的?”
    “嘉惠郡主。”
    楚青崖冷笑一声,“放屁,它要是郡主的马,我脚上钉个马掌,驮着它跑两千里回京城。‘湛湛江水上有枫’,那德性就跟薛湛一模一样,令人作呕。”
    江蓠当初收下这马和竹筒,心中也大概知晓,但薛白露为了给哥哥避嫌,一口咬定是自己的,她便没拂人家面子。
    “你净睁着眼睛说瞎话!丹枫性子可好了,你一边吐去,别吐我身上。”她鄙夷道,“你给马起名字这么敷衍,可见对生灵毫无爱护之心。”
    楚青崖据理力争:“我叫它十七,是因为我那时有十六个侍卫,我把它当个人看。它在衙门吃公粮,我也在衙门吃公粮,它吃饴糖,我也吃饴糖,我待它哪里不好了?”
    那马打了个响鼻,高高腾起前蹄,跃下小坡,江蓠听到它又“呸”地吐了口唾沫。
    真是成精了。
    但这话竟无处反驳,她知道他成婚前是一文钱也不想多花的,也就是婚后大把大把地撒银子出去。
    楚青崖又道:“你骑着他的马来找我,我竟不知是他绿还是我绿。”
    江蓠怒道:“你就认定了!你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就这样侮辱他,还侮辱我。你不绿,你一颗心都是黑的,脸也是黑的,就不会做个好人!”
    他哼笑:“我不是好人,他也未必好到哪里去。只要对你有非分之想,就不是好人,就该死。”
    “你才该死!”江蓠气得回身打他,被他攥住手腕,紧紧地摁在胸口。
    纵马跑了一段,风直往口鼻里灌,她只得闭上嘴,往围领里缩脖子,颠簸中身下涌出一股股热流,十分难受。
    忽听他在头顶问:“肚子疼吗?我不在,有没有按时吃药?”
    她明明不疼,他一问,好像就疼起来,于是又怨愤地打了他一下,“吃了,带着药。”
    “迟了半个月,这太医不济事,下次不请他来了。”
    江蓠说:“你别怪人家,要怪就怪你自己,我本来每个月都迟七天的,都是你发脾气,弄得我天天晚上睡不好,还要赶路。”
    她嗓音含嗔,是他最熟悉不过的语气,他单手策着马,唇角扬起,也熟稔地回道:“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消消气,咱们再走一个时辰就能到了,你也不想引来狼吧?”
    “你别叫了!”
    “得令。”
    绛霄骝不愧是难得一见的龙驹,载着两个人,跑得分外潇洒恣意,一抬腿就是丈远,在幽暗的林间来去如风,穿岩跃瀑,四蹄简直要在雪泥里刨出一阵云雾来,驾着筋斗云飞出十万八千里。
    江蓠只在官道上这样策马跑过,裹紧了衣袍,眼前发花,什么也看不见,心想这样千里神骏,平时养在刑部的马厩里,和拉车的驽马一样吃些干巴巴的粮草,实在是委屈了。她的丹枫虽然脾气好,吃饭却有些挑嘴,是要哄的,想必在侯府里天天有鲜草,顿顿有水果,是个马中的侯爵王孙。
    都说狗随主人,看来马也是随主人的。
    楚青崖右手引绳,左手托着她的后腰,就这样跑到太阳落山,约莫行了十几里地,马慢下来,最后停在结冰的溪边,撇了下脑袋。
    前方的雪地上堆着交错纵横的死树,想是不久前才被风吹倒的,堵住了路。
    楚青崖对马道:“你不是很行吗?慢慢跨过去,别跑。”
    马扭头看他,林子深处传来野兽的啸声,凄厉萧索。
    江蓠拽紧他的袖子,“它说有狼。”
    马翻个白眼,动了动嘴,楚青崖一巴掌扇过去:“你再呸一下试试?”
    它耳朵一抖,俯下头嚼地上的草根,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喘气。
    楚青崖掏出罗盘,就着夜明珠看了片刻,“已经快出林子了,咱们绕过去,向西折一段路,那儿有片湖,然后继续向东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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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悍马:什么档次,跟我吃一样的糖?
    屈原《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大家看过b站养鹿人抽大比兜没,鹿牛马皮都很厚,使劲抽也不疼,不锈钢饭盆打狗头也是,造不成实质伤害。
    第64章 星月夜
    越往西行,树木越稀,渐渐露出天空。
    绛霄骝冲出松林,一片广阔的冰湖映入眼帘。其时暮色苍茫,一弯皓月从群山环抱之中升上东天,长庚星初现,剔透如镜的湖面吸纳了苍穹颜色,晶彩流溢,美得令人屏息。
    楚青崖跳下马,把她抱下来,“走一走,这样坐着腰受不了。”
    江蓠的腿早就麻了,挨到地面“嘶”了一声,用拳头捶着腿,叫他:“你帮我看看,裤子后面是不是沾上血了。”
    说着就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撩起袍子。
    楚青崖正牵马赏景,攒出些诗情雅兴,眼前突然出现一条大绵裤,撅着屁股让他看,他额角青筋一抽,“裤子外头怎么看得出来,不行就拿些草纸垫着。”
    江蓠一抬头,见不远处的湖畔有座木屋,欣喜道:“这儿有人住呢,进去歇会吧。”
    楚青崖凝目望去,屋中并无灯火,房顶被雪压塌了一块,“许是猎户废弃的屋子,暴风雪下得太久,屋主之前就不在这了。”
    江蓠抱着装有救命之物的包袱,先往嘴里丢了颗太医配的固元丹,“那正好,我进去绑个月事带。”
    他叹息着跟在她后面,她猛一回头:“不许说麻烦。”
    “我什么都没说!”他为自己辩解,燃起随身带的火折子,先敲了敲门,然后一脚踹开。
    小屋中杂乱地堆着木柴,有张铺着破毯的小床,地上摆着一个灭掉的火盆,墙上还挂着斧子榔头的木柄。穿堂风从损毁的后窗吹进来,江蓠冷得一哆嗦,可这里到底比外面暖和些。
    楚青崖劈了块柴,点起火盆,“我就在外面。”
    他把门关上挡风,江蓠说干就干,站在火盆旁窸窸窣窣地脱裤子。
    楚青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你考试要是遇上这个怎么办?”
    “这就分场合了。”她低头用草纸擦擦血,还是得找户人家用热水洗了才好,“县试和府试查得不严,上身脱了给他们看一眼就成,每场就考一天,我提前交卷出来,来癸水不影响。”
    “……上身脱了?”
    “要是扭扭捏捏,人家肯定把你扒光,我都是主动敞开衣服抖两下,大摇大摆地进去,上身贴了假皮,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院试和乡试查得严,下身也得变一变,吃药推迟月事。”她大大方方地传授经验。
    楚青崖叹为观止,“术业有专攻,佩服佩服。”又道:“看来各地科举管得还是不够严,有官吏敷衍了事,今年我再抓几个人以儆效尤。”
    江蓠兴致高涨,滔滔不绝:“说起下半身易容,你那话.儿长得比我用过的还标致,真的。”
    门外静如坟场,他默了好一会儿,不知该谢谢她还是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语气复杂,“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我是什么样?”
    “……我娶你的时候,你又温婉又安静,还害羞,言辞很是文雅。这才半年不到,你就撅着腚让我看裤子,还跟我说月事,说……那个。”
    江蓠系好了月事带,穿上绵裤,感慨:“可不,我活到现在都没那么温柔安静过,实则我温柔一句,就要在心里骂你一句狗官。如今才是我的真面目,你后悔不?”
    他忽然笑起来,嗓音在低徊的晚风中沉沉的,“我想起我娘说,夫妻婚后没什么风花雪月,都是柴米油盐再加上些糟心事儿。”
    她又问了一遍:“你后悔吗?”
    楚青崖说:“这桩婚事不是我的选择,是你塞给我的,我好端端地下了值,刚出贡院就被拉上婚车,都懵了,过年杀猪抬上凳也不过如此。这话该由我来问你。”
    江蓠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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