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就那个连官也不做的自诩清高胸无大志不懂民生疾苦二十多岁就在国子监里教书养老的膏粱子弟?
    良金美玉?
    要不是他遇上舞弊,以他院试乡试都是第一的成绩,会试殿试考个探花也不是没可能啊!
    不就是那个薛湛运气好家世好,没人敢动他吗!
    她至于这么夸他?!
    萧泽听了忙道:“朕读书读得不好,要是有薛世子十分之一的聪明,先生们做梦都要笑醒了,离楚先生也差得远,实在不敢比。”
    而薛延芳哼了声:“你这小女子倒是会说话,这里三个人都被你夸了一遍。那薛湛是老夫侄孙,你知道老夫喜欢他,才如此拍马屁,你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出口就是良金美玉?”
    江蓠跪下回话:“妾身句句属实,我等做枪替,历年的科举程文都必须熟记于心。虽未见过薛世子的面,但文如其人,景仁三年殿试放榜后,朝廷版印了程文集供天下学子参考,取了薛世子作答的论、诏、告、表、判和策问,二十年来仅此一位人中龙凤,程文收录了他二三两场所有答卷。其文斐然成章,字字珠玑,尤其判词写得精妙绝伦,常言道‘观其判,知其才干’,其中第二条‘知情藏匿有罪’,短短数言,既契合律令,又尽显慈悲之心,薛世子是才德兼备的君子,当世罕有。”
    薛延芳没想到她对自家后辈的答卷这么熟悉,语气稍稍缓和,“老夫看过他的文章,但六年前的科举范文,记不大清了。你说他判词写得好,我在家中教他的时候,教的是他的策问,依你看如何?”
    江蓠拜了一拜,“策问有五道,第一问舜帝为何在退位后南巡于苍梧之野,其言中正圆融,字句谨慎;第二问教化天下百姓该以何为先,其所谈教书育人,言辞恳切,之后更是躬身践行;第三问今之良将如何取韬略于古之良将,其言挥斥八极,博古通今,更引国朝对北狄战事为例,酣畅淋漓,读之热血沸腾;第四问历代选贤考核之法是否可施于今日,其言明辨义理,细致入微,将国策深剖详解,定是生平有志钻研于此;第五问本朝兵制较前朝有何利弊,其言一挥而就,举重若轻,无可挑剔,料想是家学渊源。”
    薛延芳听后,半晌不语,从椅上站了起来,拄着拐杖来到她面前,“如你所说,他的文章竟没有一丝不好之处?”
    江蓠抬起头望着他,“妾身妄言。薛世子当年不过十九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没有像其他年纪相仿的考生那样徜徉恣意、洋洋洒洒一番,第三问虽写得大快人心,但还是有所藏拙,收尾得有些平了。”
    薛延芳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你可知是何故?”
    “妾身猜得出,不敢当着薛阁老的面说。”
    九年前献宗皇帝在位,北狄举兵南侵。靖武侯薛祈奉命北上御敌,出京前突然丢了兵符,献宗大怒,将他关入天牢,还是安阳大长公主进宫为丈夫求情,才把他放了出来,但朝廷从此卸了薛家的兵权。
    因为薛祈没去带兵,献宗在内阁的决议下临时换了个纸上谈兵的将领,边疆守军连连溃败,差点被一网打尽,危难关头献宗命楚王萧铎带兵支援,苦战三月终于打赢,结果这萧铎凯旋回京,以清君侧换内阁为名,入宫将献宗杀害。
    丢兵符是天大的错,引起的一连串后果极其严重。作为靖武侯独子,薛湛背着父亲的罪名,在这位弑君登基的皇帝举办的春闱里,不能不谨慎,若是写得太慷慨激昂,未免有反讽今上用兵不当之意。萧铎赏识他的才华,点他做了探花,自此薛家才从低迷中回过气来。
    薛延芳长叹一声,没追问下去,对小皇帝道:“陛下,现在可诰封夫人了。”
    这句话萧泽可算听懂了,把金案上准备好的诰书递给他。
    薛延芳展开玉轴,清清嗓子,朗声宣读起来。
    江蓠的心落回肚子里,下意识看了眼楚青崖,他面色淡然地垂袖立着,见她看过来,把脸一撇,眼睛对着窗。
    ……这狗官又闹什么脾气?
    她无心管他,反正这个劫是渡完了,她要是没答好,不但没有诰命,刚才指不定就被这精神抖擞的老人家拖出殿了。
    楚青崖官拜一品,她拿到的诰命便也是一品,文书用五彩丝织就,绣着鸾鸟,翰林院拟的行文,中书科抄的玉箸篆,写了好些漂亮得体的瞎话,句句都不像在说她,钤着天子“制诰之宝”的印鉴。
    江蓠谢恩后跪直身子,双手接过,薛延芳虚扶一把。
    “江夫人,老夫看过你代田安国写的卷子,你才气甚高,心性也甚高,为何愿意冒险替人考试?”
    她言简意赅地道:“谋生而已。家母生前多病,家父早亡,不做就活不下去,做了也不由自己脱身。”
    薛延芳捋着胡子,肃然道:“楚大人为你挣了个功过相抵,本来不应封你诰命,但若三品以上的夫人只有你不受封,外人觉得奇怪,难免引发事端,届时此事暴露,激起朝廷民间议论,更被有心人利用,那就震动天下了。在府牢关了二十天,是你咎由自取,你认不认?”
    “认。”
    “那今后便清白做人,勤俭持家,不要辜负楚大人和他父母对你的爱重。”他语重心长地说。
    楚青崖在一旁重重点了几下头,被逮个正着,薛延芳敲着拐杖对他道:“明渊,你也不要因着此事,和你夫人日日提、夜夜提,拿这个来要挟她,叫她吃了亏也不敢说。成了婚,夫妻就是一体,不要像现在这样斗气,你们还是父母指腹为婚的,多少要孝顺。”
    “我没跟她斗气。”楚青崖脱口道。
    他就是有!
    江蓠用眼神狠狠剐他。
    薛延芳一把年纪,受不了年轻人打情骂俏,目光转向托着腮笑嘻嘻的小皇帝,又头痛地叹了口气,“陛下,咱们先前是怎么约定的?”
    萧泽规规矩矩地坐正了。
    “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和楚大人说?”薛延芳和蔼地提醒。
    “哦,对了……”萧泽很认真地道,“朕叫他们仔细找了,没收到楚先生八月份在贡院里写的折子,所以朕不知道田安国死了,给他评了第一。”
    楚青崖皱眉,“陛下能看懂那张卷子么?为何要改成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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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当众表白是真的,好狗不骗人
    小镇做题家狗狗醋疯了,人家考得又好家世又好。薛男神的卷子参考了明朝建文二年会试题
    第27章 刑部衙
    “看不懂,但薛先生给朕讲了意思。田安国……不对,是夫人写‘郑伯克段于鄢’,朕一看就想起了父皇呢!小弟弟还在的时候,父皇就说过一定要爱护他,我们要好好相处,不要像父皇和叔伯们一样打来打去。朕以前不懂为什么母后不喜欢朕,问了人就知道了,原来是因为母后生我的时候难产了两天,很疼很疼,一直没办法忘掉,所以她喜欢小弟弟,可是小弟弟没到一岁就去世了,她也跟着生了病。如果母后还在,我就告诉她我不怪她了,以前总是惹她生气,是想要她来和我说说话,陪陪我。我很喜欢夫人写的,所以就给她第一了,楚先生,你不要生气呀。”
    萧泽眼里溢出泪水,全是悲伤。
    楚青崖朝他伸出手,他跑下来,扑进温暖的怀里,“楚先生,你走了以后我天天想你,除了薛先生,我都不敢跟别人说。昨天我又梦到你和爹爹带我去骑马了……”
    薛延芳叹了口气,摇摇头,“陛下长大了,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粘着楚先生了。陛下知道为什么有人不让楚先生把那封折子递到宫里来吗?”
    萧泽扒着楚青崖的衣领子哭,“我不知道,我很笨的。”
    楚青崖抱着他,娴熟地哄着:“陛下哪里笨了,不是连白居易的诗都会背么?等再过几年,陛下就懂了。”
    “我五岁的时候你就这么说,可是我到现在还是没有变聪明……爹爹都说我不是当皇帝的料……”
    江蓠忍不住道:“先帝重武功,陛下把身体练好,无病无灾的,就已经非常好了。”
    萧泽抹抹眼泪,“夫人,你说他们为什么不让楚先生把折子给我看啊?”
    “是因为想让陛下疏远他。夫君去豫昌省是负责查科场舞弊,中举人里却有作弊者的名字,就是表明他没有处理好这件事,有负陛下对他的信任。”
    薛延芳肯首道:“正是,幸亏楚大人放榜那天及时去贡院,给了莘莘学子一个交代,不然闹大了,对他和朝廷的声誉很不利。”
    “截折子的人只截了这封,没有截别的,就说明他们对每一封从永州到京城的折子内容都了如指掌。”江蓠补充。
    薛阁老担忧:“正是如此,到底是什么人有这种能耐?”
    几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楚青崖脸上,他慎重道:“每封重要的文书都是派缁衣卫送出去的,到了宫中由司礼监接收,应该是宫里出了问题。只有这一封丢了,幸好进展没受影响。要追查一个月前丢的折子,意义不大,也不见得能查出确切的人,只能以后再小心些。”
    萧泽闷闷不乐地说:“查不出来就不查了嘛,反正我最喜欢楚先生了,不会骂他。”
    薛延芳沉下脸:“陛下不能说这种任性的话。”
    萧泽把头一缩。
    出了华盖殿,朝阳已经从东边升了起来。
    江蓠一上车,就拆了头上那堆碍事的钗环,四仰八叉地躺下来。跪了半天,她腰酸得不行,回去得叫丫鬟捶捶背。
    楚青崖要去官署,此时左手支着额角,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耳朵里忽然吹来一口气。
    他睁眼,江蓠爬了起来,悄悄地问他:“夫君,我能问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吗?”
    这时候却乖乖叫他夫君了。
    “问。”
    江蓠趴在他肩上,极小声地附耳道:“他真不是你儿子?”
    楚青崖沉默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能这么大逆不道。
    他把她的脸扳过去,揪着她的耳朵,咬牙切齿地低声问:“他是你生的?”
    “我哪生得出这么大的。”
    “你不生,我哪来的儿子?”
    江蓠知道自己问了一句特别傻的话,讪讪道:“我就是看你操心得跟他亲爹似的。”
    “他亲爹已经在皇陵躺了十个月了,”楚青崖没好气道,“夫人积点口德吧。”
    “你是不是因为有一个孩子要带,所以才不想生?”她又问。
    楚青崖撩开车帘,深吸了一大口早晨清寒的空气,又唰地放下,幽幽地盯着她:“你生不生?我们现在就要一个。”
    江蓠两手推着他:“我开玩笑,开玩笑,藩王未灭何以家为啊楚大人,要谨记你的大任。”
    楚青崖冷笑:“我看灭了齐王,你能跑出去再给我造个韩王魏王,拖着一辈子都不生。你不是说给我生孩子,还不如让你死吗?”
    江蓠如实道:“我虽然骗你的多,但这句话可是真的。我娘就是生孩子生出的病,让我给谁生孩子,都不如让我死。”
    他愣了一下,没说话了。
    马车拐过街角,就看到了刑部衙门,楚青崖把乌纱戴上,语气复杂地道:“太医说你不易受孕。”
    “真的呀?”她翘着嘴唇笑了。
    楚青崖看得生气,对准那两瓣嘴唇咬了一口,推门下了车。
    江蓠高高兴兴地对车夫道:“快些回府,我补个觉。”
    还没走出几丈远,车又停下了。
    一只绯红的广袖伸进来,江蓠往后退,被一把拽出车,打横抱着走到石狮子后面,往地上一放。
    “你做什么?”她紧张地拍了一下他的手,压低嗓音,“他们看到了!”
    “那就站直了。”
    楚青崖从容不迫地挽起她的胳膊,往官署里走去。
    刑部衙门建得恢弘气派,五进院子共有国朝十个省的清吏司,并督捕司、提牢厅、赃罚库、赎罪秋审等处,一路上尽是些青袍的小官抱着文书走来走去,有的褡裢里装着笔墨,有的手上拿着包子在啃,冷不丁见到上峰来了,还携着位锦衣华服的夫人,都忘了擦嘴边的油。
    “见过大人。”
    “恭贺大人新婚。”
    “夫人万福。”
    “请夫人的安。”
    江蓠摆出一副温柔贤淑的笑脸,随着楚青崖去尚书值所,恨不得长出双翅膀飞走,指甲掐着他的手背,低低道:“你想被御史参一本啊,有带家眷上值的理?”
    “我带的是戴罪立功的证人。”
    “就你理多!”
    屋门一关上,她用手掌扇了扇风,被那么多人盯着,汗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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