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册子用蝇头小楷撰写,记录了桂堂创办以来所有代笔的姓名、住所、擅长科目、某年某月考过的科举,附着本年的画像。如今活跃在堂内的共有三十二个,头一个就是代号“甲首”的江蓠,字岘玉,籍贯永州,江府外宅燕氏之女,履历有满满一张纸,脸画得还挺逼真,嘴唇微翘着,像是在嘲笑他。
    楚青崖久久地盯着她的光辉事迹,气上心头,冷哼着把册子一合,摔在桌上。
    怪不得判词写得那么精湛!
    她最拿手的就是这个。
    要知道他干县令干了三年,才能写到这种毫无废话、面面俱到的程度。
    ……关上十天半个月,看她还能不能神气!
    楚青崖掐着手腕,第三次把思绪从牢中拉回来,听杜蘅讲述昨日遇到江蓠的经历。
    “大人此前说,我若遇到夫人……”
    “什么夫人?”
    “小的该死!大人此前说,我若遇到甲首,看到她身上挂着一只绣着字的荷包,就扎个洞。我靠着她走了一截,趁机行事,她却识破我话中漏洞,放下铁栏,想将我困在里头。还好您又派了两人,从另一条入口进来,把我给放了,我们跟着地上的踪迹追出去……”
    楚青崖做了个止住的手势,后面的事他都知道了。
    “什么叫‘你靠着她走了一截’?”
    杜蘅细细道来:“我假装崴了脚,甲首很快就答应了,扶着我走了三十来步,我还当她是个心善的姐姐——”
    楚青崖“啪”地一下把笔放在桌上。
    杜蘅见状闭了嘴。
    “退下。”
    他到底才十五岁,乖乖行了礼,又忍不住问:“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城?我真的不用再端茶送水了吗?”
    楚青崖冷冷道:“再多说一句,就滚回朔州倒茶。”
    站在一旁的玄英给杜蘅使眼色,小少年觉得今日阁老心情太差,于是夹着尾巴溜了,却并不害怕。他六岁就在朔州跟着阁老,清楚他的脾气,答应过的事不会反悔,就是有时说话难听。
    楚青崖知道玄英的小动作,让他也滚,独自在书房坐了一会儿,百官的奏折却始终看不下去。过了半个时辰,他重新翻开名册,拿起朱笔在那张面目可憎的画像上打了个大大的红叉,又画了六根老鼠胡须,这才心里顺畅些,继续行票拟之责。
    少了个人,便清净许多,日子却也莫名慢了许多。到了下旬立冬,寒意渐深,满城桂子落尽,金菊初开,豫昌省参加乡试的学子等得心焦,每日都来贡院问何时放榜。今年的桂榜走了一趟京城,比往年要迟一个月,好在御笔亲批的名单已在路上,不日就可到达永州。
    与此同时,桂堂四十多个口不能言的罪犯被押至京城刑部大牢,等阁老回京后定罪,永州城内除了还没寻到的本地代笔,只剩一个关在死牢里的头号舞弊犯需要处理。
    与府中不同,牢中的日子过得飞快,江蓠起初还生龙活虎,天气骤然转凉,身子突然就不好了。她在炕上疲倦地躺着,睁眼闭眼都是黑的,无人同她说话,只能从送来的饭食判断时辰。后来实在吃不下去,看守也不收走,睡了一觉醒来,外面还在哗啦啦地下雨,不知是白天还是傍晚。
    ……娘亲和阿芷知不知道她被关起来了?
    可千万别去楚家问,一问得急死。
    她烧得浑身无力,鼻子里喷出的气息燥热,嘴唇更加干裂,汗流尽了,又开始一阵阵地发冷。耳畔似有吵闹声,像是阿芷在哭,撑开眼皮,却连个鬼影也没有。就这样三番五次,她已精疲力竭,混沌中又听到有人在说话,痛苦地捂上耳朵,把头埋在潮湿的稻草里。
    ……求求了,让她安静会儿吧。
    脖子后一凉,她像只受了惊的猫,猛地撑着席子翻过身,被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搂住。
    “娘……”
    湿帕子沾了水,细细地擦拭着她的额头和脸,视线逐渐清晰,母亲的脸变成了另一张,江蓠怔怔看着她,心虚地垂下眼帘。
    “孩子,我来看看你,带了被褥和吃食,一会儿多少吃点,好不好?”
    柳夫人心疼地给她擦着汗,“瞧这小脸,烧成这样。唉,我同你娘说,你受了风寒在家休养,不出来见人,先这样吧……怕她着急。三郎和我们讲清楚了,他是个刑官,按规矩办事,我们也不能插手。但你到底是我们家的媳妇,我今日背着他来这儿,他知道了也不能说什么。”
    江蓠攥住她的袖子,颤着沙哑的嗓子:“娘,我对不起你和爹,还有姐姐……我只是,只是想保住一家人的命,我自打做了这营生,没有一日是不担惊受怕的,你们对我像亲生的一样好,我心里……惭愧得要死。”
    柳夫人抹着泪,抽泣:“我知道,我知道。孩子,你是没有办法才去做这种活儿,就像我和你娘当年也是无路可走,才在教坊司卖身。你别看我现在过上了好日子,二十年前,那是受尽了煎熬白眼,但凡有人跟我说,能不靠卖笑陪酒养活自己,我还犹豫什么,拚死也要去了!”
    江蓠本想编几句情真意切的话拉拢她,不想听她如此说,眼泪猝不及防冲出眼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抱着她哭得直发抖。
    柳夫人拍着她的背,劝道:“阿蓠,你同三郎认个错吧,兴许能早点出来。这孩子我知道的,他只是看着不近人情,其实心软,他娶了你,就会把你当自家人。你其实并不讨厌他,对不对?只是怨他设计你,所以说那些气话……”
    提到那人,江蓠眼泪一收,没声儿了。
    牢房里飘出悲悲戚戚的动静,传到隔壁的禁房里,只剩下一丁点模糊的抽噎。
    楚青崖皱眉望着地上缺了一角的粗瓷碗,里头的粥稀得和白水没什么分别,还有半个发黄的馒头,脑子还没转,就一脚把碗踹到墙上去,“铛”地一响,粥溅了跪着的侍卫一身。
    “你们就给她吃这个?”
    侍卫不敢看他阴沉至极脸色,小声回道:“大人,您先前不是说照死囚对待么?这已经算干净的了……”
    另一个机灵点的忙道:“明白了,犯人生了病,得吃好些吊着命,不然撑不到回京问话。”
    楚青崖后悔刚才那一脚踢重了,这看起来倒像是他急了似的,呵斥道:“犯人就是犯人,哪来的特权?其他牢里吃什么,她也吃什么,懂了吗?”
    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你们在外办差不易,这五两收着罢。”
    侍卫惊喜地谢恩:“多谢大人赏的酒钱……”
    另一个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磕头:“属下立刻去办。”
    楚青崖满意地点点头。
    一盏茶后走出禁房,雨停了,天空阴灰,牢房的檐下滴着水,几只麻雀站在房梁上叽叽喳喳。
    没等多久,柳夫人就红着眼睛出来了,楚青崖携过她的手,她哼了一声甩开,独自提着篮子走在前面。
    “她可认错了?”他问。
    “你到底同她说了什么?她和我认错认得好好的,一提到你,仿佛有深仇大恨。”
    楚青崖恼怒道:“我同她说了什么?分明是她同我说了什么,我没把她休了,是——”
    “那你休了呀,我们又不管你。”柳夫人道,回头瞟他,“你不去看一眼?都烧迷糊了。”
    “我进去做什么?找她骂?”
    母子俩默默地出了监门,到了府衙院子里,楚青崖忽道:“我绶囊落在禁房了。”
    柳夫人挥挥手:“去吧。”
    他去了一遭,很快便回来,衣襟上沾满雨水,垂着密密的眼睫,有些失魂落魄。
    柳夫人拍拍他的肩,“等明儿你们回京城了,要好好的。”
    楚青崖跟在她后头,幽幽来了一句:“我瞧她才是你们亲生的。”
    果然只有他是捡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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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狗啊,你可不能再想她了,人家又不喜欢你
    第20章 血光灾
    奏折从永州送至京城,最快需要七天。
    桂堂甲首下狱的第二日,楚青崖便已想好对策,上奏禀明其事——因有人暗中作梗,抓到的罪犯皆无法录供,唯有一人神智清明,有心投诚,可着其戴罪立功,不与其余人同押京城。但此人罪行累累,需先关在府牢中以示惩戒,待陛下恩准,方可放其出来,参与追查科场舞弊。
    楚青崖心知肚明,他的折子一上去,小皇帝必定批个“准”,只要朱批到手,把他那铁石心肠、笑里藏刀、诡计多端、睚眦必报的夫人从牢里捞出来,就名正言顺了。这场牢狱之灾是她必须历的,否则到了京城,御史们的口诛笔伐能把尚书府掀翻。
    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事,在没扳倒齐王之前,他要确保自己在朝中屹立不倒。
    立冬后阴雨连绵,到了九月最后一天,从京城来的使者把一马车的朱批拉进楚家大门,另一辆车载着姗姗来迟的录取榜直入贡院。
    杜蘅已开始在书房打下手,在一堆折子里翻找半天,举着一本兴冲冲道:“大人,是这个!陛下准了,那咱们今天去府衙接……”
    “倒茶。”楚青崖头也不抬地吩咐。
    杜蘅垂头丧气地去端茶壶,给他沏了一杯,顺便也给玄英沏了,后者低声宽慰他:
    “谁都是从端茶倒水过来的,大人是在磨练你察言观色的功夫,你眼力差了些,以后做官要吃亏的。”
    “我没有啊……”杜蘅挠挠头,“也不知道甲首的病有没有好。”
    玄英嘶了声,拎着他的耳朵到外间,小声教训:“你这孩子怎么不开窍?如今陛下都准了,该改口叫回夫人,什么甲首!桂堂的人都是罪犯,你要牵连咱们大人啊?”
    杜蘅问:“那大人要去接夫人回府吗?”
    珠帘内摔出一本书来:“没事做就出去!看不见本官在忙?”
    两人便闭了嘴,乖乖回到原处,各干各的事。
    这厢宵衣旰食勤于国政,那厢戚戚冷冷拥被忧卧。
    自从柳夫人来送了一次饭,狱里的伙食就变好了,虽说没有大鱼大肉,几样清淡小菜也甚是可口,江蓠在牢里躺着,都能听到外面关着的犯人在称颂知府大人贤明仁慈。
    楚青崖除了她进狱那天来了一次,之后都没来过,她不能确定他的想法,这半个月的时间,他到底让不让她投诚?
    她都这么有诚意了。
    她都嫁给他,让他欺负得很惨了。
    她还告诉了他想知道的一个大秘密!
    那天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吗?人家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入阁也位同宰相了,不会因为她讨厌他这件小事,就放弃一个扳倒政敌的大好良机吧!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江蓠裹着被子越想越悲观。那个家里一切都好,心善的婆婆,宽和的公公,直爽的姐姐,热络的姐夫,就是多了个杀千刀的狗官。
    或许是因为这天喝了一碗放久的凉水,她半夜爬起来吐的时候又没披被子,回炕上睡到一半,本已好转的身子再次烫起来,肺里也好似有烟往外冒,熏得喉咙干疼。
    一整日咳得极厉害,昏昏沉沉捱到日落时分,嗓子剧痛,想咳也不敢咳了,四肢没有丝毫力气。她从小身体还算健壮,头一次有这种要命的感觉,心慌得不行,半梦半醒间恍惚看到了宝相寺里的金刚,横眉怒目地对着自己,要杀要剐似的。
    ……这是佛祖在惩罚她吗?
    江蓠心中苦笑,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养好病前见到娘。
    喉咙深处一痒,她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眼皮直跳,伸手想拿盛水的碗,却看不清轮廓,将那碗扫下了炕。
    “当啷!”
    清脆的一响从牢里传来,门锁刚开,外头的人就撞了进去,险险地接住了快要落地的身躯。
    ……她怎么瘦成这样了?
    楚青崖把她抱起来,那把骨头都硌手,突然看到被褥里积着一滩鲜红的血,他一惊,只见自己手指上也沾了些,却是从囚服上带下来的。
    他的心猛一沉,来不及多想,打横抱着她就往外冲。江蓠在煎熬中感到身子一轻,还以为魂魄离体了,眼前渐渐地亮起来,有许多人影在晃,耳朵里的声音缥缈遥远,好像有人在说:
    “……是我夫人……见红了……发烧……”
    有人拉住她的手腕,她难受得紧,不想被摆弄,用尽最后的力气甩着手,那声音忽远忽近,很是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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