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时归没放在心上,反是一字一顿地解释了一番:“会长红疹子,疹子很痒,还会被抓破,抓破可疼了。”
    这是她月前发现的。
    之前杨元兴买了一包花生烧饼来充饥,大方分给时归半个,却不想她才吃了两口就浑身发痒,转瞬就起了一身的疹子。
    还好她吃得不多,没有引起更严重的反应,但那次起的疹子用了足足半个月才消下去,更有许多被抓破化脓的,全赖天寒才没恶化下去,却也在痊愈后留下大大小小的疤痕。
    时归便知,她多半是对花生过敏的。
    听她说完,雪烟了然,她展颜笑道:“姑娘放心,主子也吃不得花生,一直以来,咱们府上都是不会出现花生的。”
    时归歪了歪脑袋,对这一结果有些意外。
    雪烟又问她的饮食偏好,时归便没有多余要求了。
    这厢雪烟去准备吃食,云池则带她往暖阁深处走了走,越是靠里越感暖和,等到最里面的小榻上坐下时,时归身上出都了一层薄汗。
    云池半蹲到她跟前,温柔说道:“时姑娘不如将外面的棉袍先脱下来?这暖阁里盘了地龙,从入冬就烧着,屋里极是暖和,等会您吃好了,奴婢叫人搬个浴桶过来,再伺候您梳洗,您看可好?”
    时归其实并没有什么主意,但她也知道自己如今这身打扮多半是不好看的,许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也该洗个澡换身衣裳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细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说是来暖阁取暖,云池也没有闲着。
    她等时归适应些了,便帮她把外面的所有衣裳都褪去,最后只留了一件全是补丁的灰色中衣,好在屋里暖和,也不会觉出不妥。
    时归一低头,正瞧见自己黑漆漆的手指,她的手指又红又肿,指甲缝里也全是黑泥,和云池纤细修长的十指放在一起,叫她顿生自残形愧之感,下意识便想缩回去。
    然云池好像提早预料到了她的反应一般,忽尔用掌心将她的小手包起来,力道不重,却也叫她挣扎不掉。
    只能眼睁睁瞧着云池用蘸过温水的帕子拂在上面,一点点抹去表面的泥泞,最后露出一双全是冻疮的手来。
    云池语带怜惜,想碰又怕弄疼了她:“这一定很疼吧?奴婢等会就去找府医来,先给姑娘把手上的冻疮仔细看看,再瞧瞧您身上旁的伤处,或者您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可一定要说出来。”
    时归蜷了蜷手指,张了张口,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将脑袋埋得更低了,呐呐说了一声“好”。
    等云池把她的双手和脸蛋擦干净后,时归说什么也不肯她帮忙擦脚了,死死抱住自己的膝盖,她两颊通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
    “我、我可以自己来……”
    云池劝说无果,也不与她继续争执,只管把温帕子准备好,又耐心地后退了几步,宽慰道:“好好好,都听姑娘的。”
    “那奴婢转过头去,等姑娘收拾好了,奴婢再转回来可好?”
    “嗯——”时归小心打量着她,见她面上并无嫌弃之色,缓缓舒出一口气,赶紧接过帕子,确定云池真的不会回头后,这才弯腰托起鞋袜。坦白讲,她的双脚并没有什么异味。
    但毕竟许久没有擦洗过,脚底脚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泥垢,那雪白的绢帕才擦了一面,就变得漆黑一团。
    时归皱了皱鼻子,更是庆幸没有叫云池动手。
    她光脚踩在地面上,许是青石砖下盘了地龙的缘故,地面一点也不冷,光脚踩在上面一片暖洋洋的,让她舒服地动了动脚趾。
    时归刚把帕子放进温水里,就听云池问道:“姑娘可是要换帕子了?可要奴婢来帮忙?”
    时归一惊,忙拒绝道:“不不、不用!我、我自己就可以……你不要转头——”她声音里带着乞求,目光紧紧盯在云池身上。
    幸好云池一直记着她的诺言,没有时归发话,始终不曾看来。
    饶是如此,时归还是加快了动作。
    她也不回小榻上坐着了,就直接蹲在水盆旁边,连着投洗了四五遍,才叫她双脚露出原本的白皙。
    只是那水盆连续浸入脏帕子,里面的水都变了颜色。
    就连她用来擦洗的绢帕都沾了点黑,使劲搓洗也掉不下去了。
    就在时归抓着帕子不知所措之际,不远处的云池又开口:“姑娘可是擦干净了,奴婢可能回头了?”
    时归无法,只能应道:“……嗯。”
    云池轻笑一声,慢慢转过身来,见着她的姿势也没多言,只还是温温婉婉地把她手里的帕子接过去:“姑娘别担心,等会奴婢去洗就是了。”
    她试探着将手放在时归背后,见她抵触不大,又圈住她的膝弯,稍微用一点力,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不等时归紧张,便听她头顶传来声音。
    云池说:“姑娘今年几岁了?奴婢抱着实在太轻,后面一定要好好补补才行,这样身子壮实了,才不会生病呢。”
    时归认真听着她讲话,等反应过来时,已被重新放回了小榻上。
    她这时才发现,刚刚她在地上走动时,不小心在地上留了一行泥脚印,脚印不重,但落在月白青石上格外显眼。
    能在司礼监掌印身边一直伺候的,到底是心思机敏的。
    云池完全没有多说,不过去取热茶的途中,就很自然地将地上的脚印擦去,免去时归最后一点尴尬。
    没过一会儿,时归手里就多了一盏糖水。
    云池道:“暖阁里太干,姑娘记着润润嗓子,奴婢怕您喝多了茶睡不好,便换成了糖水,里面加了野蜂蜜,甜而不腻,希望姑娘喜欢。”
    时归垂眸抿了一口,滚烫的蜂蜜水叫她肩头一颤,蜜水淌入肚里,让她浑身都舒展开来。
    又过片刻,雪烟也回来了。
    因着不知时归情况,她便没有准备太复杂的膳食,只煮了一碗热粥,里面放了好消化的蔬菜碎和肉沫,最后点缀几粒枸杞。
    雪烟心思开朗,一看见时归便惊叹一声,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姑娘生得好生漂亮,瞧这眉眼,实是精致!”
    她刚说完,云池便叠声跟上。
    就这样你一眼我一语,直将时归夸得不好意思极了。
    不过时归尚记着,不久前杨元兴找来的花楼妈妈说她姿色一般,甚至为此不肯出高价,既是买来赚钱的,妈妈定是不会说假话的。
    那就是雪烟和云池为了逗她高兴,夸大其词了。
    时归腼腆的笑了笑,心里到底还是欢喜的,低声说:“谢谢……”
    雪烟她们的夸赞没有持续太久,两人很快就布置好了粥食,转去招呼时归吃饭。
    她们不许时归动手,非要一勺勺喂给她,按着雪烟的说法——
    “这粥刚出锅还烫着,奴婢怕烫到姑娘。”
    实际她还是怕时归饿得太狠,狼吞虎咽一番,再吃伤胃就不好了。
    ……
    就在时归被伺候着暖身吃饭时,主院的书房也是灯火通明。
    时一和时二跪在案前,垂着脑袋,不敢打量头顶人的脸色。
    出了这么一遭事,两人也意识到不对,无需时序问询,他们赶忙将傍晚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半点细节不敢落下。
    随着他们话音落下,时序屈指敲了敲桌面:“你们的意思是说,她原本不知这是时府,还是从你们口中确定的?”
    此话一出,时一额角顿生冷汗。
    他不敢犹豫,只重重磕了一个头,复道:“奴婢失言,请大人责罚。”
    时序没有说话,继而看向时二。
    时二先是叩首,他的嘴巴还是紧紧闭着,只举起双手,快速比划起来。
    司礼监常有罪奴出入,时一和时二便是同一批送去训练做死士的罪奴。
    死士不需多么能言善辩,能按照主人的吩咐办事就好,甚至为了避免他们被俘说后出不该说的,受训前都要被毒哑嗓子。
    当年时序在罪奴中挑了时一和时二出来,亲自训练。
    他可不想整日与一群哑巴共事,便不许他们喝那哑药,无奈命令下迟了一步,时一吞了一半,调养多年,虽声音喑哑,好歹不影响讲话。
    时二是个实诚的,哑药到手直接一饮而尽,等时序的命令传过来时,他的声带已被彻底毁掉,后面再与人交谈,也只能靠手语。
    第7章
    时二的说辞与时一并无两样,不过在最后添了自己的主观看法。
    他无声比划着:她的眉眼与大人极像,打眼看去,实在叫人恍惚。
    “是吗?”时序有些回忆不起来小孩儿的模样了,对此不置可否。
    他倒想把时归查个底朝天,奈何他们与时归只是初相识,说得严谨些,连个相识都算不上,探查无可厚非,却也非一朝一夕能有结果的。
    最终他只能先把时一时二打发了去,且紧着明日的公事来。
    等两人退下,时序又在书房静坐良久,面上的表情时缅怀时忌愤,半晌抬手捂住双眼,掩去其中的无限悲吟。
    过了不知多久,他从桌案后站起来,随手拿了一件披风,出门跟守在门口的管家问一句:“刚刚带回来的小孩可睡下了?”
    管家微微躬身:“听底下人说,小姐被带去暖和那边了,前不久刚要了热水,还不曾见人出来。”
    时序点了点头,却是一言不发,径自往西厢走去。
    也就是用来安置时归的地方。
    管家本想问用不用叫人跟着,可一晃神的功夫,眼前就没了时序的身影,待他再拔着脖子一看,只见一贯四平八稳的掌印背影依旧□□,唯步伐较平常快了不是一点半点,那是有眼可见的急切。
    管家先是一怔,旋即一路小跑跟上去,任心底如何惊涛骇浪,面上也不敢显露分毫,只默默将时归在府上的尊贵程度提了又提。
    时序回到西厢小阁楼时,时归尚没有回来,他又是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听见窗外传来说笑声,小孩子稚嫩的童音不时响起,间或夹杂一二咯咯笑语。
    但这份欢愉在见到时序后戛然而止。
    时归在雪烟和云池的帮助下梳洗干净,换了一身又暖和又漂亮的冬衣,上面是一件红里透白的绣花夹袄,下面是一席同样花色的襦裙,颈间围了一条雪白的狐毛围巾,手上也套了厚实的棉手套。
    念着天色已晚,她有些干枯毛躁的头发就没有梳起来,只拧干散在耳后。
    这样一身打扮,叫她本瘦小单薄的身躯也显出几分丰腴来。
    谁能想到,这样可爱讨喜的小姑娘,一个时辰前还灰头土脸地在街上流浪。
    几人一进门就看见在厅中端坐的时序。
    雪烟和云池很快收拾好表情,撒开牵着时归的手,后退半步,福身行礼。
    时归则过了初时的大无畏,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仰着巴掌大的小脸,不错眼珠地盯着不远处的男人。
    与这具身体留着相同血缘的父亲。
    先前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她没能瞧清时序的模样,现在总算能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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