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朵玫瑰

    来年的春天,万物苏醒,黎春彻底病了,她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确定以后的日子只有她一个人了。
    等待就像是她的希望,没有了等待,也就掐灭了希望。
    望都七月,他们已经一年半没有相见,那天黎春听到门口有汽车的声音,这座别墅安静得可怕,偶尔深夜会有几声猫叫,后来院子里荒凉得连猫都不来了。
    汽车的声音更是少之又少,有一次听见,她以为是裴千树来了,兴奋得快哭了,后来发现是开错路的车。
    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这一次黎春还是条件反射的爬了起来。
    门口进来了人,黎春穿着她泛黄的白色连衣裙,枯瘦的身体随时有可能倒下去。
    “是黎小姐吗?”穿着西装的人问道。
    黎春点头,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您尽快搬走吧,裴总打算把这处别墅卖了。”冷冰冰的话从西装男的嘴里说出来。
    裴千树要把家卖了。
    迟早要到来的事。
    或许她早该知道会有这天,他不要她了,又何来要这个所谓的“家”。
    现在他要来没收他的笼子了,从此她与他最后一丝牵扯都将不复存在。
    最后一根稻草压死了鲜活的黎春,她木讷的点头:“好。”
    她抿唇,很小声的问:“你们见过裴,裴总吗?”
    西装男看了她一眼,面前的女孩太瘦了,脸上毫无血色,但依然掩盖不了那张风华绝代的脸蛋,光是这脆弱的模样就惹人生怜,之前该有多么风光,他办理过无数老板的房产,金屋藏娇的屡见不鲜,这类女孩厉害的能挤掉原配,小三转正,不厉害的被老板们玩个几年就被抛弃,运气好的赚了后半辈子的钱,运气不好的身子骨被玩残了,活不了几年。
    说到底都是自己选的路,他看着黎春,看她这般憔悴模样也猜出了几分。
    西装男说:“我们哪能见过裴总那样的人物呀。”
    黎春眼底暗淡了光,她垂着头转身走进了房间,她的东西很多,都是七年里裴千树送给她的,她把那些东西拿了出来,白色的连衣裙有很多件,还有她吵着要的洋娃娃,还有那件朱红色的旗袍…过往的日子就像是电影放映,她这一生太过短暂,以前以为逃出了那个山村就能看到外面纷繁复杂的世界,后来发现她不过被关进了裴千树编织的精美牢笼里。
    小山村让她变的胆小懦弱,裴千树让她变成一个离开他就活不下去的宠物。
    这一年里,她想过陈驰,为什么陈驰要插手她的生活,因为她的生活如此病态,病态到无法让人窥见,而她却她以为这是常态。
    西装男敲了敲她的房门:“黎小姐,您这周五之前搬出去就行了。”
    黎春“嗯”了一声,带着很浓的鼻音。
    她抱着那些曾经的岁月躺在了他们的床上,窗外从白天到黑夜,光影游离,她像是别墅游离的鬼,四处飘荡,她站在门口。
    八年前,门内是他,门外是她。
    八年后,门外是她,门内没有人。
    她哭着哭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如果出生是个错误,为什么要让她活在人世呢。
    黎春看着苍茫的夜色,她是如此的孤独。
    周五下起了大雨,天色阴暗,黎春亲吻着墙壁,喃喃自语:“我不会抛弃你们的。”
    她亲吻茶几,亲吻沙发,亲吻他房间的每个物件。
    然后换上了那件在陵城他买给她的朱红色旗袍,割开了手腕,身体陷进了大床,她闻到了血腥味,血液正在身体里流失,意识渐渐模糊,忽然想起了好像忘了给他留下什么。
    给他留下什么呢,她什么也留不下。
    算了罢,黎春什么也不想,黎春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只想下辈子不那么苦,做一个树,做一朵云,只要不做人就好。
    “裴总,您要休息一下吗?”莉莉安给他买来了咖啡。
    裴千树垂着头,眼皮子下染了一层青黑,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
    “不用了。”他揉了揉额角。
    “她不醒难道您不睡了么?”莉莉安看着床上瘦弱的女孩。
    八年前,莉莉安见过她,本来那天裴千树让她把这小孩送去儿童之家,没想到竟然这么大了。
    裴千树站起来,头有点晕,莉莉安扶住了他。
    “要不您先回去洗个澡睡一觉吧,她醒了我第一时间告诉你。”莉莉安对他现在的状况很担忧,从一年半前开始,裴总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懂得劳逸结合,现在几乎一天只睡4个小时,全身心的投入在了工作里。
    WY公司从去年开始营业额直线上升,员工工资翻了六七倍,随之而来业绩压力也增大,短短一年半从小游戏公司发展了全国中大型游戏公司,这与他们的老总裴千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人在高压下,爆发出来的潜能是无限的,裴千树就是典型的例子,没有人再说WY公司是靠着他父亲裴鹏的原因才发展至今,裴千树的名字成了互联网游戏界的里程碑。
    “嗯,那你随时联系我。”裴千树转身出去。
    司机本想把他送回公司旁边的公寓,他说了句:“去XXX别墅。”
    “裴总,您有一年多没有回去了吧?”?他说:“是一年七个月零三天。”
    风景在窗外飞逝,他坐在后座,眯着眼睛,路两边参天的法国梧桐在水泥地上洒下片片光斑,司机将车开进了久违的别墅区。
    院子荒了、喷泉干了、门庭萧条,一年多这里竟然破败成了这样。
    他推门进了屋子,房间里腐朽的味道让他蹙起了眉头,他伸手拨弄了开关,客厅的灯也坏了,光线昏暗,他穿过熟悉的场景,走进了房间,床上散落着很多衣服,地上散落着作业本,他蹲下身,从中间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黎春来的第三年,他帮她纠错的题目。
    他看到纸上沾染的血迹,是她的。
    那堆作业里,他看到了她歪歪扭扭的字。
    【我为什么要活着呢?】
    【如果我不曾出生就好了,既然都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呢?】
    【我想你,想你,好想,想立马死掉,这样我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等不到,还是要等。】
    【我准备睡了,希望永远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大家都不要我,那我也不要自己了。】
    ……
    她的字横七竖八,每一句话都让他看到那个脆弱的女孩,每一句话都传递了一个思想,她不想活了。
    她对世界已经没有眷恋了。
    裴千树感到脑子眩晕,他扶着墙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点燃了一根烟,明明灭灭的火光里,他看到了黎春的身影,彻夜难眠的她、一次次想死掉的她…
    他恍然笑了起来,一年七个月,他不打扰她,还给她自由之身,让她去追寻她要的自由,怕她饿死,每天定时叫人送饭,他尽可能的避免再与她接触,结果换来了彼此互相折磨。
    命运总是习惯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年前,黎春选择和陈驰走,他以为她对自由多么向往,他放她走,却把别墅留给她当做后路,到头来不过都是造化弄人。
    只要她活着,活的开心,他甘愿用七年来作陪,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她差点死了,活着在死亡面前变得弥足珍贵。
    那时候黎春但凡有一丝丝的相信他,他们都不至于如此,他但凡有一丝丝的信任黎春,也不至于让她躺在病床上。
    信任,是最难的。
    何况裴千树在商场打拼了这么些年,见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以至于他谁也不信,他只信自己,当陈驰的出现摧毁了他的信任时,他便心如死灰。
    得不到,放手,不是他,为了黎春,他做到了。
    黎春从小养成的性子便是顺从,她怕他,怎么敢告诉他,她内心的想法,她对他从来都只是服从,“信任”是平等关系上建立的,他们之间何来平等。
    他抽完了一包烟,尼古丁让他的神经清醒了些,都是他做的孽。
    裴千树冲了一把澡,莉莉安打了电话说黎春醒了。还没来得及合眼又赶到了医院,莉莉安说:“她去做精神鉴定了。”
    裴千树黑亮的眼睛暗了暗,他想起了那些黎春的字,他知道她病了,她的精神出问题了。
    “好,我知道了。”他冷静的说。
    “您要不要休息?”
    他挥了挥手:“不用。”
    “下午有跟TC公司的合作研讨会,照常举行吗?”
    “往后延期吧。”
    莉莉安非常吃惊,她第一次看他们老总延期会议。
    “是我说的不够明白吗?”裴千树看向了她。
    莉莉安忙摇头:“不是,不是,觉得您…”
    “觉得您忽然有了人情味。”
    莉莉安摇着马尾辫跑了出去。
    裴千树坐在诊室的门口,黎春看完了医生出来,就看到了他,在见到他的时候,她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浑身都在发抖,缩到了医生后面。
    “家属吗?”医生问。
    裴千树点头:“我是她的监护人。”
    “小姑娘有重度抑郁症,自杀倾向很严重,生活中要多注意,最好有人一直看护。”
    他看着黎春,一年多不见,她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眼睛里没有光。
    “好的,医生,谢谢您。”裴千树说道。
    黎春在看到他的时候,拔腿就跑了,裴千树追了出去,她跑了没几步就跑不动了,他跑到了她面前。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出来,完全不能控制,裴千树伸手想抱她,黎春尖叫了起来。
    他吓得缩回了手,黎春不看他。
    他又再次伸出了手,将她抱紧。
    “我恨你。”黎春咬牙切齿的吐出了三个字。
    “我恨你。”
    ……
    黎春哽咽起来:“我恨你,你为什么要把……家卖掉!”
    “你为什么要把我唯一的寄托卖掉!”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
    她像是一个小孩,哭得撕心裂肺,一年多的委屈、压抑在一刻全都爆发,所有的情绪都在见到他时倾泻而出。
    “我好希望我恨你,这样我就不会这么痛苦。”她抽泣着,擦了他一身的眼泪鼻涕,“我恨你,可我在看到你的时候又觉得开心,这样的我太痛苦了。”
    “活着好痛苦,好痛苦。”
    “痛苦的快要死了。”
    ……
    他轻拍她的背,在她情绪稳定后,把她抱回了病房,但黎春情绪并没有好转,时而稳定,时而悲伤。
    住院的第四天,裴千树接她回别墅。
    “我没有卖掉它。”他说。
    黎春没有说话,安静的跟在他后面,这次分开后,他们之间某种关系在变化,她不再叽叽喳喳和他说话,很多时候一个人坐着,经常一个人哭,裴千树安排了一个保姆,24小时监视着她,家里还装了监控以方便他随时随地脸颊她的状况。
    有一次保姆出门浇花,裴千树去看会了,她在屋里试图烧炭,幸好发现及时。
    监控是冷硬的,裴千树无暇在应付工作的时候治疗她的病。
    第二年春天,他把WY股权的22%卖给了TC,不再掺和进商场斗争。
    他开始每天出现在她生活里,几乎与她寸步不离,她的情绪也在一年后好转了些,哭的次数没有那么多,做爱的时候懂得迎合他,却始终没法像当年那样,和他玩那么开。
    可是裴千树出了奇的有耐心,他愿意花上一个整天,只为了让她笑一笑。
    某天早晨吃过饭,他问黎春:“想出去吗?”
    黎春没说话,他便当默认了,开着车,牵着她走进了民政局,直到走出来,黎春都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两个红本子,两个章,一世姻缘。
    他用稀疏平常的语气说:“黎春,我们是夫妻了。”
    黎春像是摸到了烫手山芋一般,缩回了手,并没有以前的兴奋,她说:“婚姻不能解决问题。”
    他们之间出了问题,很早之前就出了,只是谁也没有提,可它确确实实存在。
    “用时间去学会解决吧。”
    黎春看着他深色的眼睛:“能解决吗?”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可我生病了。”
    “我知道。”
    “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
    她坐在副驾驶问他:“你爱我吗?”
    他启动了车子:“我离不开你。”
    她笑了,手腕的伤疤在阳光下格外明显:“我也是,那我们这辈子只能作伴了。”
    很久以后的某天
    裴千树眯着眼:“陈驰还活着,这事我得澄清一下。”
    “我知道。”
    他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黎春弯了弯眼睛:“因为我爱的人不是一个杀人犯。”
    他伸手抱着她:“曾经我真的想杀了他,但我想到了你,黎春,只有你能让我动容。”
    这几年大概是她年纪也见长,总容易被他的情话感动得眼泪汪汪。
    “那你那时为什么不来找我?”她说。
    他压着她:“鬼知道我有多想。”
    他继续说:“我现在明白了你那时候说的“我想你”。”
    他亲吻她:“那种明明在身边,却想念的感觉。”
    黎春眼睛又酸了,她回应他的亲吻,她说:“是想与你朝朝与暮暮。”
    “那就好好的活着。”
    “好。”
    ps:小说结束了,为什么取这个小说名,因为我听过一首歌《介于法国与旺角的诗意》,介于理想与现实的爱情,现实是占有,理想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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